一只蟹的肢解

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-05-10 14:56:27

图源于网络,稍作加工

蟹爬出水缸时,不知有没有逃生的意识,但它确乎在一点点离开人类的交易场。只是,交易内外,它都避不开两足人的手。比如,它确乎遭遇了老妈,成为老妈意外悬在指尖、落入腹中的战利品。

 

老妈回家时,手指头挂个塑料袋,小幅度甩动,像个少女,略带笑意,神情是平静的志得意满,中奖的侥幸。她平静,其实想引起我们的注意:又捡到一只值十多块钱的大闸蟹!

 

老妈看铺子,看出一点守株待兔的意味。春节来,这是第二次,若是算上以前,远远不止这个数。因而对于这点意味,我们可以说是经验老道的看戏人。蟹像是舞台道具,在我们半耷拉着的眼皮子底下,在水桶中,若无其事地待了整一天。

 

我偶尔隐隐想起它,好像想起几秒前在眼前飞过却扑空的蚊子。晚饭后寂寥无事,小弟拿它安静端详了很久,大约受不住静,故意找话,嚷嚷说煮掉算了。大家逗他,接了他的话头说怎么分蟹,生生裁掉了他的份,哄笑一阵,很快归于安静,各做各的。

 

更晚时看电视,老妈从邻居婶婶家回来,老弟用这件事开小弟玩笑。老妈兴致起来了,雄纠纠的,并不在于玩笑可听可笑,而在于蟹一定要落入人腹这一朴实的想法,很合情合理!他们说话,我依旧看电视,一点不管,不知他们何时停住话头。

 

不久后转头看,茶几上,蟹困在一个小菜盆里。修长而性感的爪敲打盆壁,将要逃脱。我为着忽然见一只蟹将逃出家里的网罩而惊叫起来,嚷出蟹的企图,把别人的目光也扔过去,兀然都注意到蟹壳上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盐末。盐使我起一层隐隐约约的危机感。弟妹们大概也是,人的同理心大约都在类似这样的时刻起作用,为同为生物的其它物种,为一只蟹。

 

老妈闻声,高亢地应一句 ,慌张跑进来,随手端了炉上的水打旋淋在蟹上,爪子急乱敲动。水冒起白烟,是平静后的开水,不滚而烫。除了老妈,在场的人都同蟹一起颤抖,同声尖叫。似乎滚滚的开水是浇淋在我们自己身上一样,由蟹的颤抖,我们想象出了难以忍受的痛楚。何尝不能呢?人在足以致命的横祸面前,也如这蟹一样颤抖挣扎。人高级地做着许多事,披着衣裳,常忘记自身的动物性。但在生死关头,人是一种动物,赤诚无欺地是。

 

蟹很快不剧烈抖颤了,其中几只肢爪断在水中。三妹嚷出一句:“啊,痛痛痛……,断尾求生,和壁虎平样!阿妈够恶啊!”潮汕话和普通话交杂着说。老妈缓缓将盆放至电炉上,盖上盖,带着饕餮的胜利,满足并且得意。她未必就听清了我们的叫声和三妹的话,即便听清了也未必懂得。我们对于蟹不由自主升起的同情总归是可笑的。她的平稳胜利是对我们的讥讽。

 

蟹也有类似“断尾求生”这种不得不为的策略?不一定有,也不一定没有。人呢?医学上早有断肢求生的先例,可不一定全部人都知道。知道的人不一定了然那样的痛楚,亲身经历过的也许推己及人、感同身受,对痛楚的关心甚至近于病态,但这种怜惜或者只在于同类之间,如老妈那般的不动于衷。

 

“君子远庖厨”的一念之仁也有。从牛羊犬彘到鸡鸭鹅鱼虾蟹等,人心的不忍杀生与视饕餮美味为理所当然,区别仅在于是否亲眼看见生物临死前的挣扎,并是否由此生发一念之仁。齐宣王见生牛待宰心生不忍,用羊取代,却未想到不在眼前的羊也同样可怜,这似乎应该是人心的常态,两只眼睛,总有一只被遮障了。

 

双眼全睁呢?仁慈如圣雄甘地者,倘若对植物也动起一念之仁,就要有害自身生命了,甚而“水至清则不水”,“人而不人”,要殃及池鱼,祸及人类生计了。因而“君子远庖厨”这一策略,深意不仅在君子之仁,它还是人求全自身生命既本能又自觉的选择,睁只眼闭着眼,或干脆眼不见为净,就可啖食肉类而免于面对生灵之苦,免于惴惴不安。君子之分,在于是否睁开那一只眼的慧觉。然而双目紧闭的也大有人在。

 

吃一只蟹何必与生存本能相关,又何必与人类道德感相关?古来总有一些地方的人不得不以养蟹卖蟹聊以生存,这无可厚非,甚而颇可赞扬,因人们在或者颗粒无收的绝境中生出另一项机智来。老妈不然,她只是吃进去意外得到的十块钱。她的胜利在于因一次侥幸,微弱地对抗了自己的消费能力。蟹之入人腹,已成为朴素的生存本能的反面。而抱有这心理的岂独她一个?

 

终归,蟹的逃原本就徒劳。它早在案板上,裹挟在人类的交易场中。


文/编辑  by  之末

图片  by  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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