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胡竹峰
花椒记
有人不吃花椒,说辣。有人不吃花椒,说麻。我喜欢花椒,做酸菜鱼、水煮牛肉,炸一小把花椒,吃起来满口奇异的香味,吃饭时得多盛一碗,胃口开了。
川渝人真能吃花椒。几个人团团坐着,每道菜都放有花椒,青花椒红花椒青红花椒。面条里也沉浮着几颗花椒。
川菜在烹调方法上,有炒、煎、干烧、炸、熏、泡、炖、焖、烩、贴、爆等三四十种之多。其最大风味是麻辣,搁很多辣椒胡椒花椒。辣椒、胡椒、花椒、豆瓣酱是川菜的主要调味品,不同配比,配出了麻辣、酸辣、椒麻、麻酱、鱼香、怪味等各种味型,无不厚实醇浓。
花椒是川菜的点睛之笔,也是点金之笔。
辣椒是放,川菜里有一种口感的放肆放荡放纵,花椒是敛,将川菜这匹脱缰野马拉回来。
每次吃川菜,总是在一曲大江东去与一曲京东大鼓之间徘徊。辣椒是关西大汉,铜琵琶,铁绰板,花椒却是十七八岁的山野女郎,执三弦。
花椒的花很小,嫩而巧,粉红色花瓣在枝叶间躲躲闪闪。这样的花结那样的果,有一种世事难料。放有花椒的菜,吃进嘴里,一口有一口味道,越发世事难料。
花椒属异类草木吧,特立独行,不中不和,老而弥坚,有遗老气。
高粱记
高粱红了。
在泸州。
夏天,看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高粱红。绿到心里,无上清凉。
那些高粱沉甸甸的,风一吹,叶与杆窸窸作声,高粱穗累累垂垂有喜气。
从车窗里望去,高粱地起伏高低,颇有旧气,也颇有酒气,错觉的酒气,恍恍惚惚。
走进高粱地,人淹没了。日光灿烂,人的影子高粱的影子在空地上拉得长,青青的,有些袅袅意思,心里含着一块冰雪。
雪是白是冰洁,突然觉得写作不过是雪上涂白。
人生、文章,雪上涂白而已。文章人生的雪上涂白,有过一段诗酒风流就好。
大片大片的高粱地,过去没见过。我乡种高粱,孤零零一株,寥寥几棵,或者齐刷刷一排在地边坝埂上。小孩子分不清,常把高粱当甘蔗,在地头干望着。那小孩布衣布鞋,尘封在黑白色的相片里。
高粱红了,红得发紫,或者通红。乡人将高粱做成小汤圆,团团滚滚装在粗瓷白碗里,汤色绛红。汤圆的质地是一种熟透了的高粱红,隐含着朱粉、朱砂与橙红的肌理。碗口蒙有汤气,薄薄的白色汤气漫向桌子上方,给高粱汤圆平添了茫茫雾气。夹起一个,酱在筷子头上,色泽丰美像古旧的红木珠子。
高粱汤圆的味道糯糯的,淡甜里稍微有些涩,很像多年后读到的废名文章。鲁迅说废名文章冲淡为衣,冲淡之衣下骨骼嶙峋,还是涩。知堂一派文章,有一股涩味。知堂涩,俞平伯涩,废名涩,沈启无涩,江绍原涩。因为涩,故显得厚,有一种生气。
因为涩,因为厚,更因为生气,高粱是最好的酿酒原料。
祖父很喜欢吃高粱汤圆,说高粱消积解毒。与祖父同吃高粱汤圆的情景,记得不大清楚了。记得清楚的是,端着粗瓷碗,有庭前看美人蕉的心情。
我家老屋前栽有一丛美人蕉。夏天的早晨真舒服,空气凉爽,美人蕉的叶子上挂着露水,花瓣上也挂着露水。坐在小凳上吃早饭,看蜘蛛在湿漉漉的蛛网上爬来爬去,夏天的早晨真舒服。
泸州归来,带回一束高粱,挂在墙上,一如欣赏红色的宝石,灯光打下来,投影幽静。
高粱,古称蜀黍。
泸州一带,先前没去过。泸州的名字知道得早,祖父五斗柜上有一酒盒,上写四个大字:泸州老窖。
荔枝记
荔枝入画。
有人画荔枝是怪物,有人画荔枝是赃物,有人画荔枝是玩物,有人画荔枝是傲物,有人画荔枝是失物,有人画荔枝是旧物,有人画荔枝是遗物,有人画荔枝是俗物,有人画荔枝是尤物……怪物里有一番茕茕独立,赃物里有一番贼眉鼠眼,玩物里有一番闲情逸致,傲物里有一番负手向天,失物里有一番失魂落魄,旧物里有一番逝水年华,遗物里有一番白头宫女,俗物里有一番家长里短,尤物呢?风华也。
有一次,看见八大山人画的果盘,半盛着三五颗荔枝,当真尤物——故国不在、生逢乱世的尤物,况味不同寻常。
荔枝红、樱桃红、桃红、瓜瓤红,不同的红不同的格。荔枝的格在桃、西瓜之上,有一抹风尘仆仆甚至超过了樱桃。我想。
吃完荔枝,嘴巴里清清爽爽的。
荔枝好吃,好吃在清香上。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,实在风马牛不相及。软枣是软枣味,荔枝是荔枝味。我谓之清香,即食时如坐在初夏荷花旁闻到满池莲荷的清气。
莲藕也清香,但没有荔枝的清香悠远绵长。
一些人嫌荔枝清淡。荔枝就是清淡,用它的清,用它的淡,让人不能磨灭。许多年以后追忆逝水年华,想起荔枝来,会觉得这清如此悠远,会觉得这淡如此绵长。
荔枝的清淡,清而有味,淡而有味,一位面色丰腴肌肤粉嫩的女子跳出红尘之外,身上现出隐士气了,自有一种宝象庄严。荔枝是寂静之食,没有欲望。榴莲、芒果能感觉出生命之热。这是两种风格,硬作比较的话,荔枝是春风细雨,芒果是夏风梅雨,榴莲红尘万丈,可谓水果里的荤腥。
作诗无古今,唯造平淡难。荔枝不容易,这一枚南方佳果归绚丽于平淡,大不容易。
从泸州归来,友人赠一盒妃子笑。日啖三五颗,好日子细水长流。妃子笑,一笑倾城,再笑倾城,三笑留情,寄情于味的情。近来暑气甚烈,寄情于味,可娱小我也。
刀鱼记
老派人请客吃饭,最后一道菜是鱼。年年有余,成全最后的圆满。现在不讲究,昨天在饭店,凉菜还没上,先端来一盘刀鱼。
以前“有余”是余情未了下次继续,是希望,是憧憬,也是对生活的热情。现在“有余”,除了余下很多菜,余无足观。真浪费,真浪费,真浪费,真浪费,真浪费。我连说五遍真浪费,因为有人说就要浪费给我看看,我不得不浪费点笔墨让他瞧瞧。
有一年在香港,某富豪请吃饭,席终时剩下半盘红烧肉,他打包带走了。我起先是诧异,然后是尊敬,跟着就是惭愧了。一个人对食物应该心存感激与敬畏。对食物的态度,能看出一个人的层次,也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层次。
既然刀鱼先上来,就从刀鱼记起。
孟子说:鱼,我所欲也;熊掌,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鱼而取熊掌者也。换成我就不。十年前在杭州,有熟识的朋友在酒店掌厨,有天从一批特殊客人的菜里弄来一点熊掌,黑乎乎的黏稠得很,又腥又膻,并不美味。
梁实秋文章中写过,有人送来七八只带毛的熊掌,他毫不犹豫地送人了。有些饮食,吃的是传奇,与味道无关。刀鱼差不多也快成传奇了,价格太高,最贵的时候一斤近万元。想当年在我故乡的水产市场,用细柳丝或新鲜竹丝穿就的刀鱼随处可见,不过鲫鱼价位。正所谓:
二十年后稀为贵,从此刀鱼入侯门。
昨天的油炸刀鱼外面裹有薄薄的浆粉,外酥内嫩,谈不上喜欢。我向往的滋味是汪曾祺笔下的:“镇江人以刀鱼煮至稀烂,用纱布滤去细刺,以做汤、下面,即谓‘刀鱼面’,很美。”刀鱼面没吃过,吃过两次双皮刀鱼。
刀鱼的特点是肥厚鲜嫩,肉极细,口感有齐白石的清。齐白石的画,家长里短中有清气,仿佛江南殷实人家的小儿女。学他的人往往学不到这一点,不是浊气一重成为粗笨丫头,就是清气淡了好似蓬头稚子。
鲥鱼的口感贵,风姿绰约是赵孟的行书。鳜鱼的气度风华,稍逊鲥鱼,是董其昌的书法,清俊活泼有之,蕴藉不足。齐白石、赵孟、董其昌我都不迷,近来独爱金农。金农是一尾野生的鲤鱼。
蟹记
张岱写有《蟹会》一文,我背不下来了,懒得查书,故不引录,有兴趣的自个找《陶庵梦忆》看去。
张岱的小品文,起承转合天衣无缝,用的是淡墨,看起来却浓得化不开。读一点张岱文字,能得文章作法。张岱的文法,一言以蔽之:苦心经营的随便。苦心经营容易,随便也简单,苦心经营的随便里有宗师气度。竟陵派苦心经营,公安派下笔随便,不如张岱恰到好处。
谈蟹的文章蔚为大观,很多人下笔没有张岱光鲜清丽。光、鲜、清、丽,是我饮食文章四字诀:光者存其华,鲜者得其味,清者彰其质,丽者赋其形。一己之喜好,山珍不及海味,海味逊于湖鲜。湖鲜中,蟹拔得头筹。蟹又分六品,一等湖蟹,二等江蟹,三等河蟹,四等溪蟹,五等沟蟹,六等海蟹。
湖蟹中据说以阳澄湖大闸蟹为尊。阳澄湖的蟹吃过不少,不见得比别处好多少。我们安徽不少湖区的大闸蟹也令人赞不绝口。
吃蟹法大体两种,大一点的蟹用水煮熟,或隔水蒸熟,用姜末加醋、糖作为调料食用。较小的蟹则烧成面拖蟹、油酱蟹当作下饭小菜。后一种吃法,我在乡下见过不少。
秋天的夜晚吃蟹,是清欢也是清福。
吃蟹时,人不能多,一人得味,二人得趣,三人得欢,四人以上便煞风景也。有几次在饭馆,十几个人一起持螯把话,人多嘴杂,仿佛牛嚼,几无美妙可言。当然和厨师制法的不纯粹也有关系,又是放茴香,又是放香叶,又是放葱姜,又是放紫苏。煮蟹只要清水,滋味就有。不但有滋味,滋味还长着呢。
吃蟹一人独食为佳,吃得出悠闲,吃得出惬意,吃得出孤帆一片日边来、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况味。
蟹香中有秋思,容易令人伤感。看蟹壳慢慢堆积,蟹肉微微透露出暖气,心头的情绪便跟着缭绕而上,消沉于大千世界。蟹肉入嘴,细嚼慢咽,其静寂如同毛笔划过宣纸,宛如偎红倚翠温香在抱。于是想到春天,想到烟雨蒙蒙、芳草凄美的记忆。
有年在安庆,朋友送我一竹篮大闸蟹,一只半斤,雌雄捉对,每晚捆扎清蒸。煮蟹要捆扎,若不然它在锅中挣扎,肉质就松了。候到蟹壳通红,调好姜醋酱油,独坐沙发上看电影自剥自食。蟹肉鲜而肥白似玉,蟹黄甘而腻黄似金,色香味毕集,是平生吃到最好的蟹。这里说白了,还是得其逍遥与闲逸而已。
我食蟹先吃爪,再吃钳,然后掀起蟹盖,吃蟹黄蟹肉。一口湿润的清香,一口湿润的鲜美,一口湿润的回甘,一口湿润的青嫩,一口湿润的膏腴,正当是“不加醋盐而五味俱全”也。
吃完蟹后,可饮少量姜茶,既可去腥,又能祛寒。这是一个厨师告诉我的。
螃蟹横行,我念书的时候,有个同学写字马虎潦草,老师说像蟹爬。
注:本文发表于2016年《延河》杂志第9期,原标题为《寻味十记》,公号所发文章为部分节选。本文图片皆来自互联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