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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然简介:陈艳萍,湖北天门人,现居武汉。从生命的原香出发,与美同行,抒写生活,乡愁,诗情以及远方。
生活里,遇到不吃鳝鱼的人,我总追问为什么?有说是鳝鱼的样子似蛇,看了怕。认识一位奶奶,她不吃鳝鱼,说鳝鱼救过她母亲的命,是一家人供奉的神灵。
不吃有不吃的理由,不便说什么。只在心里想:我爱吃。我不仅是在心里想,而是逢着机会就说:自己最喜欢吃鳝鱼。说的时候,全然不会考虑别人是否会笑话我不矜持。
说鳝鱼像蛇,有几分道理。但鳝鱼肉,远比蛇肉鲜美。尽管,蛇肉的价格远在鳝鱼之上。
去湖南山里走亲戚,亲戚好客,特地花好几百元买两条蛇,请专门的烹蛇师傅烹制。
蛇看似大,骨头也大,能剔进嘴里的肉并不多,且还老苍,嚼着粗糙。湘地人家,喜辣,一碗红通通的蛇肉,看在眼里,想着它的价格,想着它的滋味,总走神:这买蛇的钱用来买鳝鱼,得买半小桶。如此一想,就觉得这是一碗鳝鱼,该多好。
其实,山里的人,不晓得鳝鱼肉的鲜美,也情有可原,他们见的少,只觉得蛇肉好。就像和一个海边生长的人说鳝鱼,他马上会想起海里的鳗鳞鱼,说它长得似黄鳝,味道鲜美,很难宰杀,顶部像蛇头,急了,能咬人手。
我只听,心里却不服气:鳗鳞鱼有鳝鱼味美吗?
鳝鱼的确不好宰杀。每每削山药皮,直想起鳝鱼。尖头细尾身子滑,不好捉。这颇合人世之道。不顺从者,往往吃大亏。鳝鱼被人掐住后,往地上摔个半死,一头挂在钉子上,开肠剖肚,死得很惨烈。
我的故乡在平原,鳝鱼是平原地带的产物。它喜欢水,在水里寻找食物。它喜欢沟渠,在沟渠的土壁里冬眠繁殖。
春时,是捕捉鳝鱼最好的时节。地里,牛儿在前面拉着犁奔走,耕田人在后掌着犁,甩着绳鞭赶牛,眼睛时不时巡视脚下的泥土。
耕田人在寻鳝鱼。他的腰间挂着小布袋,见有鳝鱼,往它头部附近一掐。这时候的鳝鱼还在冬眠,遭此横祸,拼命挣扎,却没用。被装进布袋,拿回家用小坛子养着。
夏雨急,沟沟汊汊灌满了水,背上鱼篓子,拿一个简单的拦网,随便找个有水的地方,一拦,拿起来,小鱼小虾蹦,泥鳅鳝鱼拱。
男孩子,是抠鳝鱼的高手。沟渠的土壁上,有一个个圆洞。晚间,他们拿着手电筒,照着这些洞穴,分得出来哪是蛇洞,哪是鳝鱼洞。一旦确定鳝鱼洞后,用手抠,十有八九能捉到鳝鱼。有时运气好,能追到鳝鱼一家。
鳝鱼个子不大,但骨头小。剖好后,切成段,随随便便一炒,便肉质滑嫩,鳝味独特。我无法形容它的美味,只觉得它比猪肉好吃,只觉得它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菜肴。
可遗憾的是,我知道鳝鱼好吃,而它也不稀缺,可就是吃不上。奶奶怕鳝鱼,她不敢杀,也不做,说癔人。
我记忆里鳝鱼的滋味,来自于秋妈妈的灶台。秋秋喜欢抓鱼,她哥哥也喜欢抓鱼,一年的半年里,她家总有鳝鱼打牙祭。看见她家有鳝鱼,我故意端着饭碗去串门,秋妈妈就给我夹。
就是这几块鳝鱼,没吃好,心里总想。也想不通,这么美味,奶奶为什么要疑,我在心里埋怨她。
有一次,放学路上,我和秋秋并排走着。我眼尖,看见水沟里盘着一条大鳝鱼,眼尖的人往往手笨,我不敢捉,指着鳝鱼吚吚哑哑叫唤。秋秋一步上前,掐了它,捂进书包里,飞快地往家走。那天傍晚,秋妈妈的灶台,摆着一大碗黄鳝。
心里放不下那条鳝鱼,说它是我的。后悔自己没有捉了它。越这样想,那条鳝鱼在我脑海里就越大。最后,成了细胳膊粗,米把长的鳝鱼精。
若干年后,遇见秋秋,和她提起这条鳝鱼。她说,三四两重,妈妈加水做成了鳝鱼汤。我还强词夺理,说鳝鱼是我的。憨厚的秋秋说,是你的,但你不敢捉。如果我不捉,鳝鱼就跑了。
端午前后,是鳝鱼最多最美味的时节。我的故乡,有一道特色菜,叫泡篜鳝鱼。端午这天,饭桌上一定会有。
鳝鱼剖净后蒸熟,端出来浇上黄霜霜的热菜油,鳝鱼皮“吱吱”作响,满身满皮小泡泡,一股股浓浓的熟鳝香被激发出来,混成特有的泡鳝香。
那个味儿,不能形容,是走出故乡的游子永远怀念的味觉。
我说的这么好,却并没有吃过泡篜鳝鱼。即使这样,我也百分百确信。鳝鱼,是一道无论怎么做都好吃的菜。
故乡人家里,还有一种吃法。黄鳝去骨切丝,加盐姜蒜醋稍稍腌制去腥进味。锅里烧两碗水,两三个鸡蛋打碎。水开后,倒进鸡蛋,倒进腌好的鳝鱼丝,勾兑些淀粉,洒点小葱。味道绝美不说,还强身健体,养颜美容。
《红楼梦》里写了那么多菜,连茄子都是大费周折的用两只鸡去烹制。可是唯独,没有提过鳝鱼。汪曾祺老爷子,写几多吃食,也独独没用正眼瞧过鳝鱼。
这是因为,鳝鱼虽美味,却很平常。想吃它,只需去水田里捉。鳝鱼,属于乡村,是农家菜,登不得大雅之堂。曹雪芹和汪曾祺,都在城市里出生长大。
故乡,还有一种吃食,叫岳口米粉,也叫糊汤粉。米粉极细极细,制作工艺非常繁琐,但它不是这碗粉全部的特色。它最大的特色在于糊汤粉的汤,在于下好的粉之上,有浇头。浇头,就是北方人说的臊子。
鲜活的野生鳝鱼放在大缸里喂养几天,使它们吐尽肚子里的脏污。一口特制的大锅,水烧得滚滚的,把鲜活的鳝鱼猛地倒进去,迅速盖上盖子。百多条鳝鱼在沸水锅里游动,惊心动魄,无处可逃,一会儿悄无声息。这样,一锅鲜美的粉汤就备好了。
烫死的鳝鱼捞出来,切成段,油炸之后再烧制。煮好粉,装上汤,舀一勺鳝鱼丝浇上,放葱姜末和胡椒粉,汤白白的,稠稠的,带辛辣味。这时的米粉,脱胎换骨。吃了,一辈子不忘。
故乡有篜菜的习俗,起先是篜鱼篜肉,后来触类旁通地篜鳝鱼。篜鳝鱼得选大个的,去骨,切成长段,给调料去腥增味后裹上米粉,和肉鱼混在一起篜熟。这时的鳝鱼,入口即化。那味道,无法诉之于笔墨。
着实没想到,几十年后的今天,鳝鱼稀罕起来。当年的普通菜,已声价百倍矣。田野里的鳝鱼越来越少,平民百姓们,再也难得随意品尝那特有的香,那绵长的味,那鲜中泛甜的口感。
这么美味的菜肴,只到清明时,我回故乡,在堂哥家或可一尝。城里的菜市场虽有卖,可喂养的不地道,肥壮笨拙。想吃,也不敢买。